「是了,就是這樣才對。」

  望著眼前逐漸淡去的塵霧,男子輕輕點頭說道。嘴上的微笑說是滿足,更像是了無遺憾般、慈祥而和藹。倘若以這張臉去跟別人說自己曾是名破敵萬千的大將軍,想必也不會有人相信吧?畢竟,天下有哪位砍人頭的將軍會像這樣、全然沒有半點殺氣呢?

  只不過,半信半疑之人也應該是會有的。

  與一般成年人相比,此名男子的魁梧更是較之再高上一個胸膛,渾身糾結的筋肉與那橫佈青筋更是令人無不駭然。名為榮耀的印記、深烙在露出的古銅皮膚之上,有大有小、新舊交雜。而最為讓人震懾的,便是自眉間斜劈直至左頰的巨大疤痕。

  ……呵,話說回來,傷痕即為男人的榮耀,這種話本身就相當可笑不是嗎?在這歲月之中所留下的百道傷痕裡,到底又有多少傷來自於一時的失誤呢?只怕那為主所受的傷還不到十條!

  「不過,現在去數這些也沒什麼意思了。」

  眺望遠方,男子蔚藍的雙瞳在艷陽之下更顯清澈。雖然因為方才一時激動不免染上些許紅絲,但這倒也更映照出其中蘊含的決心與忠誠。右手緊握,手中的長柄大斧彷彿因此輕上了許多。

  這讓男子回想起自己初上戰場時的悸動,雖然同樣興奮與慌張,但這回卻多了一份固執。從前,身為士卒的自己只能為戰場所動;如今,這戰場卻是自身所挑。即使深知即將面臨的戰鬥將會有多麼艱難劇烈,但在愈發澎湃的熱血面前,似乎什麼難度都消失無蹤。

  「老兄弟,還得麻煩你再跟我走一回了!」

  看了與自己同高的好夥伴一眼,男子的笑意更深了許多。幾十年功夫,自己已成年輕小夥子、成了一名頭生白毛的老漢子。雖說這把長柄大斧與自己出生入死不知千百回,但兵器終究是兵器,不會因為歲月流逝而多幾道皺紋、生幾根銀絲。就算有傷、有鏽,拿塊磨刀石下幾番功夫,又是一條鐵錚錚的好漢。

  就在男子沉思之間,地面忽地輕輕震了起來。

  那不是地震,而是較其更為細密規律許多。男子倏地轉身,另外一的遠處早已瀰漫起一股土黃大霧。瞇眼細看,原來在那霧中是一大群人影!

  一支大軍緩緩靠近,無論騎兵還是步兵,他們每一步都令大地為之撼動、塵土為之飛揚。陽光照射之下,就連其盔甲刀劍都反射出近乎瞎眼的駭然白光。

  然而,即便此景驚人,男子也沒有因此露出半點恐懼之色。點了點頭,他對此如是笑道:

  「算算時間,也差不多是該來了。」

  不一會兒,眼前大批人馬將至,他也立刻就認出領兵的為首者是誰。那以殘酷聞名的舊主,亦是小主人自始至終的親人與仇敵。瞧他挺坐於一批雄壯的黑馬之上,一身重甲更是全然如墨一般漆黑,不見半點金屬應有的光澤,不禁讓人懷疑那身「血墨寶甲」是否真為吸人血而成。

  「讓開!別在這邊擋路!」

  「小心我們將你給殺了!滾!」

  當隊伍一到達橋前,眾士兵看到那名擋在前方的男子無不破口大罵,兇惡之勢彷彿一頭又一頭惡鬼。不過罵歸罵,誰也沒有再一次向前,一是因為他們所嚴守的軍紀需等候大將開口;而另一個原因,則是因為他們全都認得眼前擋路的傢伙是什麼來頭,所以每一個人雖然嘴巴像是手中刀劍一般銳利兇狠,卻也沒幾個膽敢真衝向前。

  「跟他囉嗦這麼多幹嘛?一刀殺了!」

  忽然間,一道渾厚有力的嗓音如此喊道。只見人海逐一分開,從中走出一名與自己身形差不多壯碩的男子,但對方的年紀更輕,憑仗那天生之軀也更是狂妄,不過一身薄甲,襯著其下盔甲般的體魄,那薄甲更如同一身裝飾的羽毛一樣,讓他不得不回想起自己年輕時的熱血風光。

  「臭老頭,如果你繼續擋在橋前休怪我們無情!不管你之前有多麼威風,看在我們十萬大軍面前根本連屁都不是!」

  年輕男子回過頭望了一眼,他看的不是別人,正是那黑馬之上的黑甲主人。見對方沒有出口阻攔,勢必是默認了自己的行為。笑了笑,年輕男子舉起斬馬刀再次大聲問道:

  「所以,你滾是不滾?」

  橋前的男子沒有回答。他無聲的笑了笑,雙臂緩緩收至腰前,那把長柄大斧也就跟個柵欄般橫擋於此。看著對方,那段沉默即為答案。

  「那麼,死吧!」

  一個箭步向前衝去,年輕男子兩三步就到了對方面前。也不等回答,他單腳一躍,一口大刀就這麼朝著對方腦門直劈而來!

  年輕男子這招雖然簡單明快,但出手俐落與其天身神力完全彌補了空門過大的缺點。騰空靜止的剎那間,他對眼前敵手睥睨的笑了笑。別說出手格擋了,那人連動都不曾動過。

  「拿下了!」

  赫然間,就聽二聲鏗鏘,緊接著就是眾人一片嘩然!

  「什……」

  那速度之快別說是年輕男子沒有看清楚,就連旁人也都是一頭霧水。明明那口大刀就要將對方腦袋一分為二,哪知道眼睛眨都沒眨,分家的不是對方,反而是取得先攻優勢的自己人!

  在這莫名的一擊之中,年輕人被擊飛到眾人頭上,且從腰際之間狠狠斷開,上身下身也因此彈飛至兩邊,臟器與大抹腥紅更濺到了數人臉上。而方才原為殺著的斬馬刀則飛至另一端,刀身不知為何也碎成了數塊之多!

  是魔法?還是不為人知的惡咒秘術?眼看自己的同伴成了這副德性,隊伍中無不駭然——除了那名黑甲男子。

  「你的主人呢?」

  黑甲男子沉聲問道,沙啞的嗓音讓聽者為之頭皮發麻,語氣之輕鬆更是令人大感詫異。明明數秒之前才親眼見到自己一名士兵莫名慘死,但從黑甲男子說話的口吻聽來、就好像談論天氣般輕描淡寫——他很了解眼前敵人帶有何等身手。

  當然,男子也很了解黑馬上的傢伙又是何等人物。

  「戰術性撤退。」

  男子輕鬆說道。不同於對方,他的語氣就像在開玩笑似的,而且對方也相當捧場。冷笑一聲,臉上的細紋隨著咧開的嘴角更加深邃:

  「依我看,是把你給扔下了吧?為了達成目標,而將你這老人作為棄子……」

  「這也是戰術一環。」

  同樣的,男子也跟著勾起一抹微笑。

  兩人瞪視良久,從前種種紛紛浮上各自眼前。這數十年來,他們兩人彼此皆相互崇拜與景仰,其中的主僕之緣亦曾讓男子珍惜不已……到底是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步田地?

  這句話雖是自問,卻早已有了答案,只是兩人各自埋藏於記憶深處的一角。畢竟無論從前究竟如何,今天,他們二人註定要戰。

  ——直到其中一方滅絕為止!

  「坦白說,我很想留你一條活路。打從父王用你開始,我就一直很期待與你共事。而當我真正開始跟你共事時,你也未曾讓我失望。如何?你就這麼讓開、並宣誓效忠,我可以對你過去既往不咎。」

  「感謝你的厚愛,只可惜我的想法恰恰相反。」

  「喔?」

  男子揮起長斧,一個甩手便將之立於身側。盯著對方那張熟悉不過的臉孔,他朗聲笑道:

  「你很優秀,但永遠不及我的主人。」

  「呵,是嗎?」

  雖然仍在笑著,但黑甲男子的笑容明顯變了。一聽到這句評語,即便嘴上的微笑依舊,但方才墨黑瞳孔中少有的和善卻轉瞬蕩然無存。

  「是的,永遠不及。雖然我主年紀尚幼,但在這短短數日之內,主人已成長為不遜於你的優秀之人。恐怕就連他的父親也會為此大感欣慰。」

  「……你當真這樣認為?」

  「不錯。」

  又是一陣靜默,但這回卻是豬羊變色。黑甲男子的臉上早已沒了任何笑容,那對如劍似的目光、彷彿巴不得要將對方剁成肉醬一樣,就連語氣也生起了一股濃烈敵意:

  「父親死前根本未曾誇過他……」

  「那是舊主不幸,沒能活到這時候。要是他看到了現在的你和主人,肯定會評價大改。」

  黑甲男子不再說話,出自於長年鍛鍊的直覺。假如今日若真因為對方的三言兩語大發脾氣,下面士兵可不知會怎麼去傳這種事了。他也了解,對方之所以如此出言不遜,純粹只是想要拖住時間。待其主人當真逃遠了,屆時要追擊便會更加不易。一想到此,黑甲男子點了點頭,冷笑再度綻開:

  「話說回來,你對我說話也不用敬語了……還真懷念以前呢。」

  「以前如此,也只是話中無心罷了。」

  「呵,話中無心,你也還真敢說——拿下吧。」

  這句話聲音之輕,讓底下士兵各個是愣了一下,但沒有多久便旋即了解、那是一道不容違反的軍令。

  不稍數秒,呼聲如同雷響、狠狠劈在這座小橋之前。

  當男子再一次拾起那把斧頭,他便知道這一天肯定會到來,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。

  不過,這就是他所想要的,因為,這顆心臟早已不再屬於自己。

  「只希望別波及到了才是。」

  望了背後一眼,他本來可以將那條橋給毀了才是。不過早在一開始,主人便立誓這場戰爭絕不能波及到無辜百姓。

  而他,也非常認同這一點。

  這條橋是當地居民賴以維生的重要通路,若真毀了,沒有個一年半載是無法恢復的。縱然看上去只是條陳舊的木橋,卻是修築之人突破萬重困難所建。假如今天只是為了逃亡便毀橋而去,怎能教普羅大眾信賴這未來君王?

  「我主,願你仁道依然。」

  手一提,長柄大斧跟著緩緩提起。艷陽之下,那森冷鋒利刺眼得令人無法逼視。

  ——接著,驟響轟然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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