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說真的,凱兒,要不是妳有提醒我的話——我還真不知道那傢伙還再穿著冬季制服呢!」芙萊如是道。

  「妳說就說,別那麼大聲啦……要是被聽見的話……哇啊!妳在摸哪裡?」

  「抱歉,誰叫這裡有點窄呢……」芙萊不好意思的抓了抓頭。

  現在是中午十二點,每當到了這個時候,芙萊與凱兒大都在學生餐廳裡頭用餐才對。然而,她們現在卻龜縮在校園中的某一處樹叢裡,為了一點私人原因,她們搖身一變成為兩名跟監者。至於她們有沒有受過專業的跟監訓練,那就得要兩人自己摸摸良心了。

  至於跟監的目標,自然就是轉學生——夫雷克.翁。

  說起來,夫雷克也真的是怪人。就如芙萊和凱兒所談論的一樣,明明是頂著大太陽的好天氣,夫雷克卻以全黑的冬季制服把自己緊緊包裹住。午餐時間他人也不在學生餐廳之飯,反而帶著兩個麵包和一瓶牛奶,人就躲在這裡獨自用餐。平日上課發呆、下課也發呆,課有沒有聽進去不清楚,但同學講的話他也一樣沒在聽。才一天而已,班上絕大部分的同學就對他失去了興趣。不過有些不死心的女同學,仍然每節下課都固定到他身邊報到。

  「……凱兒,妳能再跟我說一次嗎?我還是搞不太懂……」

  「我看妳是都沒在聽我說吧!」

  「唉?,不要這麼大聲啦……這次我好好聽、好好聽……」凱兒不耐煩得咳了幾聲,說明道:

  「剛剛看翼之傳的翻譯資料時,有一句就是這麼寫,『翼者收翼於身,留其紋痕深烙雙肩,狀如其翼,且因其風感,敏銳不已』。所以我就猜想,昨天他之所以會推開妳的原因,大概就是因為妳壓住他的肩膀吧。」

  「嗯嗯……然後?」

  「看來我一開始說的話妳都完全沒有聽進去……算了,反正妳就是這樣……我再跟妳解釋一次,這次給我好好聽著!」

  「知道啦——」芙萊一派輕鬆的回答,凱兒則是怒目而視。

  「仔細聽好啦……倘若翁同學真的是翼人,那麼他一定把翅膀給收到肩膀上了。那也就是說,昨天妳會被推開,完全是因為妳碰到了他收起翅膀的肩膀——而翼人的翅膀是非常敏感的。」

  「喔喔!那也就是說,夫雷克他真的很有可能是翼人囉?」

  「雖然我也不太想那麼猜測,不過種種跡象顯示,翁同學他……真的很有可能是,沒錯。」凱兒搖搖頭,沒想到這麼離譜的事情也會有被芙萊矇到的一天。

  「太好了,我猜的果然一點也沒錯!」

  「什麼事那麼值得高興啊?芙萊.旺特同學。」

  「嗯?還有人不知道嗎?現在我們只要強行剝下他的衣服,然後所有答案便會一目瞭……」芙萊停了下來,方才那一句似乎不是出自於凱兒之口。那種低沉、沙啞的嗓音,幾乎每一天早晨都能聽到……

  「啊……康門先生,您好啊!」芙萊趕忙起身站直,而在她身後的凱兒老早就在一旁立正站好,羞紅著臉且半句話都不敢說。只見康門兩手插腰,自得意滿的望著她們。那副嘴臉就像他抓到了兩名現行犯一樣,雖然有一半也真是這樣。

  「凱兒我就先不說了,她那種乖學生一定又是被妳給帶壞的吧?芙萊,妳平常吵鬧也就算了,現在是開始打算剝別人的衣服嗎?啊?」

  「報告主任,我相信您剛剛一定是聽錯了!」芙萊大言不慚的回道。但康門冷笑幾聲,笑問道:

  「難不成我前面十分鐘也全都聽錯了?」

  芙萊在心裡暗暗罵自己一聲豬頭。

  「聽著,我不知道妳想拉著資優生做什麼,但現在,妳,還有凱兒,妳也是。妳們兩個到辦公室來,好好跟我解釋妳們為什麼想要剝下其他同學的衣服!」康門一把抓了過來,打算就這麼擰著芙萊的耳朵回辦公是去。倘若是平常,芙萊一定會就這麼給他擰回去。但今天不同,她有著比這更為重要的使命得執行!她往旁一跳閃過康門的擰耳抓,抓住凱兒就是往旁逃跑!

  「對不起!主任,我突然想到我們還有急事!下回再跟你說明吧!」語畢,兩人必這麼一溜煙的逃掉了。只留下原地氣得直跳腳的康門。

  在不遠處外的夫雷克,此時正吃完他最後一個麵包。那是一個奶酥波蘿麵包,波蘿麵包特有的甜味脆皮,再搭配裡頭鹹鹹甜甜的奶酥內餡,令其一直是餐廳中的高人氣麵包之一。夫雷克嚥下最後一口,舔舔嘴唇,將手中的牛奶一飲而盡。

  他抬頭看著天空。此時是中午再過去一點點,天氣就跟昨天一樣,是個美好的大晴天,燦藍的天空中不見半朵白雲。太陽雖大,但卻不熱。

  至少,對身穿全黑冬季制服的傢伙來說是如此。

  幾隻鳥兒飛過,眨眼間,一個個細小的身影便在難以捉摸的天邊中微微搖晃。也許,其中有幾個正是翼人呢?

  那種猜測,是芙萊才在做的事。

  夫雷克隨手撥弄了一下自己的頭髮,聳聳肩,他嘆了一口氣。

  「……真無聊。」

  幾個小時後,他開始後悔自己說了那一句話。

 

◆            ◆

 

  不知道為什麼,內心感到有些……不安?

 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?夫雷克也說不上來,但若真要準確來說的話,大概是從吃飯時間時就有那種感覺了。

  ——他有一種受人注視的感覺。

  跟平常被其他同學盯著不同,他們的眼光無論是充滿善意還是惡意,至少他都能直接感覺到他們在盯著他。但中午時碰上的感覺卻不大相同,夫雷克不清楚那算善意還算惡意,而且最重要的是——他不知道那眼神從何而來。

  而這,也是最讓人難以忍受的。

  剛剛中途曾消失過一陣子,原以為是自己的錯覺,沒想到下午的課堂一開始,那種感覺又出現了。視線尖銳如刺,不斷從死角猛刺過來,讓夫雷克連發呆時都不得閒。

  在課堂上,他數度轉過頭去看到底是誰再盯著他,但每一次轉頭,他都只會看到,後面會錯意的女學生羞紅的臉。這裡的視線太過紛亂,夫雷克根本難以看出究竟是誰。這樣不行,他必須盡早抓出來才能安心。

  因為接下來,視線的主人似乎也不能只安於觀望。

  「翁同學,小心旁邊啊!」隨著女同學的叫喊,夫雷克身邊的魚缸突然傾倒了下來。所幸在千鈞一髮之際,夫雷克不僅轉身往旁閃過,並順勢以一道「念動術」令即將落地的魚缸靜止在空中。

  就在同學們的驚嘆下,夫雷克讓魚缸完好無缺的回到原位,頓時獲到熱烈的掌聲與歡呼。男同學們更加崇拜他、女同學們更加愛慕他,只不過,他個人並沒有對此感到特別高興。成為多數人注目的焦點可一點都不是他想要的,因為這會讓他更難抓出那個針對自己的幕後黑手。

  從魚缸周圍的灰塵來看,這東西自從放在這後就未移動過半分,怎麼那麼剛好在夫雷克經過時就出事?一定有人搞鬼!

  但,是誰?夫雷克也說不出個所以然。

  只不過,這都只是接下來一切的開始……

  無論是夾在教室門縫上的板擦、突然滑溜的地板、還是樓上所潑下來的一桶水。夫雷克今天頻繁的遇到一堆意外……不,或者該說,有人「故意」要他碰上意外,因為大多數的地方都留下了極為明顯的預謀意圖。然而,想出這些主意的人也不像是要害他,因為那都只是單純的惡作劇而已,就像是——有人執意要弄髒他的衣服一樣?

  雖說不知道什麼原因,但這種事情可令人不怎麼愉快。再者,夫雷克並不會因此乖乖就範。

  魔術學表現驚人的他,在這一連串事件中的表現也毫不遜色。除了一開始的念動術,夫雷克施展了一連串同學們不曾看過、甚至不曾聽過的術法。他讓板擦憑空消失、在快要跌倒時反轉了自己的時間、甚至令從天而降的水直接化為蒸氣。不管遇上什麼麻煩,夫雷克都能夠在瞬間反應,並在剎那間出手解決。其俐落的手法與華麗的術法,可想而知,他得到了同學們的滿堂喝采。只不過,那一直不是他所想要的就是了。

  光是今天幾個小時,他的受注目程度就以等比級數的方式不斷提升,連其他班級的人也都湊了過來,只為看一次夫雷克的魔術表演。

  「再一次!再一次!」這一類的叫喊此起彼落。但夫雷克並不是雜耍藝人,只是一個想對其他人表現冷淡的轉學生。他聳聳肩,沒有做任何回應,靜靜的走回座位上,繼續他的發呆時間。如果是在剛開學,這種態度一定會被人大罵一聲「囂張!」。但如今,卻換來數十位女同學的齊聲高喊:「哇——好酷喔!」

  ……她們真的相當煩人。

  說起來,那種莫名的注視感已經感覺不到,是放棄了?還是終於被多餘的目光給淹沒?夫雷克不清楚,他沒有練過任何武術,不知道他們口中的殺氣是什麼玩意兒。能夠感覺到那些,純粹是出自於保護自己的心態。

  另外,這位子越坐越覺得煩人。

  夫雷克起身,在這種注視如投射燈照在自己身上的環境下,可一點也無法好好休息。他快步走出教室,無視身邊的吶喊、無視身邊的尖叫、就連在一旁開口大叫:「準備要上課啦!」的流體力學老師也不管。夫雷克以一種難以追上的速度迅速離開現場,並在過了轉角後立刻施展了一道光學歪斜性魔術。一種扭曲可見光的小魔術,讓他人看見一道不等同實體的虛影。

  在確定過那些粉絲們追著那道虛影遠離後,夫雷克聳聳肩,慢條斯理的走上樓梯,直直往頂樓走去。

  有一個古怪的女孩曾帶他去的地方。

  一個發呆的好地方。

 

◆            ◆

 

  風吹過大地、撫過草皮、順著藤蔓爬上樓牆,在窗台幾個小跳步後,接著衝升至頂樓上玩耍。它在頂樓嬉鬧,搔得花壇裡的花草咯咯竊笑。配上和煦的朝陽,此時若放輕鬆睡個午覺,想必一定非常舒服吧?

  只不過,頂樓的這兩人可不是為了享受這些才來的。

  「芙來……妳確定這樣子可以嗎?」凱兒有些擔心的問道,因為屢屢失敗,使她漸漸對芙來的新點子越來越沒有信心。

  「放心啦,剛剛那些只不過是前菜而已,我還沒拿出我一半的實力呢!」芙萊奸笑道。不過她卻沒發現,現在的她已經是一頭冷汗。

  她們在這做什麼?相信不用說明也有人猜出來了——沒錯,方才夫雷克所遇到的各種意外全都是這兩個傢伙的傑作!一個個的陷阱都是芙萊搗蛋生涯十餘年來的心血結晶。她本該可以因此得意洋洋的,不過在看到夫雷克以魔術一個個破解掉之後,芙萊現在的心情簡直蕩到了谷底。

  「真是的……是男人就該空手來解決眼前的問題,用魔術太卑鄙了啦!」芙萊絲毫沒有悔改的意思,不斷抱怨著夫雷克的魔術有多麼下三濫。

  正當她在大聲抱怨自己最得意的「喜從天降」被變成水蒸氣有多麼不甘心時,樓梯間的門突然應聲場開。

  芙萊和凱兒嚇個正著,她們幾乎是同時轉過頭看去。兩人都事先跟下節課的流體力學老師以「那個來了」的原因請假去醫護室休息,現在可是上課時間,理應不會有任何人來到頂樓才對。

  特別是夫雷克.翁,他不應該——更是不能出現在這啊!

  凱兒呆站在一旁,芙萊也馬上起身,並把下一件戰術性道具藏在身後。那是一枝鉛筆,若拿著它書寫的話,筆桿末端會在瞬間噴出一堆五顏六色的墨水,而且墨水會在三分鐘後立刻消失。這枝整人筆是學生文物部的熱賣商品之一。而芙萊剛剛在做的,是把掉包裡頭的墨水,讓它一樣噴出墨水,但只是替換成不會消失的罷了。這算是芙萊所能想到最高級的整人手段。

  然而,她的最後絕招還沒使用,就先碰上被揭穿的危機!

  「你、你在這邊做什麼啊!」

  「……妳又在這做什麼?」夫雷克反問。萊芙見狀裝做沒事一樣,一邊吹著引人懷疑的口哨一邊回答:

  「沒……沒在做什麼啊!」

  「那麼,我也是。」夫雷克聳聳肩,如是般的回答。

  他沒有搭理一旁嚇壞的凱兒,逕自走到欄杆邊站著。就那麼站著,然後一動也不動,看著天空發呆。芙萊與凱兒也是,不過一個是不知該做什麼,一個則是因為單純的驚嚇過度。

  「……真是,看天空就看天空,待在教室看不就得了?」芙萊在後頭故意大聲抱怨道。夫雷克沒有直接回答,大概在十幾秒後才有反應。聳聳肩,無奈說道:

  「託某個人的福,我今天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了。」芙萊因為突發的罪惡感嚇了一下,手中的整人筆差點掉了出來。

  「不過……」夫雷克接著道:

  「……有個人告訴我,這個地方看天空似乎很不錯。」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,夫雷克特別把頭偏了過去,似乎不讓人看到他現在的表情。芙萊一聽頓時感到開心不已,她連忙先把整人筆收好,三步併作兩步跑到夫雷克身旁。

  「嘿,這裡感覺真的很不錯吧?」

  夫雷克又再度陷入沉默,還特別把頭偏往另外一頭,好像芙萊是一種不堪入目的東西一樣。當然,她可是會因為這樣而生氣的——她馬上毫不猶豫的用力搥了一下夫雷克的胸口!

  「……做什麼?會痛的。」夫雷克皺眉道,不過依然面無表情。真不知道什麼樣的事情才會讓他的臉有額外的變化。

  「我在問你問題耶!」

  「我認為,我有保持沉默的權力。」

  「可是,朋友之間應該無話不談才對!這就是朋友!」又要開始了,芙萊以自我為中心的友情論。

  「我們什麼時候成為朋友了?」夫雷克問道,語氣略帶一點尖酸。

  「就在昨天而已!就在這裡!」芙萊指著地板高喊,對於自己昨天的荒唐舉動渾然不覺。

  「昨天明明就是妳把我抓來這裡的吧?」

  「那不是抓,那是拯救!我可是把你從那坨人之中解救出來了喔!結果你不但不感激,反而還開始怪罪我?」

  「因為我根本沒有要求妳救過我啊,不是嗎?」夫雷克反問,雙眼登時冰冷不已。芙萊硬生生的接下這記冷眼,並提高音量至大吼的程度加以反擊:

  「是朋友的話,就算不用口頭說明,心裡也會清楚對方的需要——!」

  「真是謬論。」雖然不像芙萊有那樣的嗓門,但夫雷克的話語字字帶刺、一針見血。

  眼看兩人就這麼吵了起來,凱兒這才終於從呆滯狀態脫身。就看自己的好朋友與新同學大吵了起來,幾乎可說是不可開交。凱兒又慌了手腳,現在該做什麼?能做什麼?全都是一團亂。在幾分鐘後,她才終於鼓起勇氣開口道:

  「呃……芙萊、翁同學,能不能就先別再吵……」

  「安靜點!」兩人不約而同對凱兒喊道。可想而知,她又陷入呆滯狀態。

 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,芙萊的嗓門越來越大聲,而夫雷克的話也是越來越毒。直到最後,夫雷克終於不再繼續說下去,因為他認為再那樣下去也只是白費唇舌而已。他聳聳肩,留下一句來畫下結尾:

  「看來這個地方也不得清靜……那麼,我要先離開了。」

  在芙萊的瞪視下,夫雷克揮揮手,轉頭就走,半步都不想停留。但芙萊才剛罵到氣頭上,當然不可能這麼輕易的就放他離開了。芙萊馬上快步追上,並且十分用力的抓住夫雷克的肩膀令其不再繼續行動。

  「喂!我話還沒說……」

  那都只是一瞬間而已。

  就跟昨天一樣,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而已。

 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習慣了,還是因為其他不知名的原因。芙萊這一回清楚看到了,她看到夫雷克轉身、抬手、並大力甩開她。

  芙萊甚至看到,夫雷克在甩開她的同時,原本面無表情的臉龐因厭惡而扭曲了起來。那是夫雷克截至目前為止,最有生命的表情。

  可是,那也只是一瞬間——因為下一秒,她便發現自己正準備開始急速墜落。

  不清楚夫雷克是否為天生神力還是使用了魔術,等到芙萊發現時,她已經被甩出了頂樓的欄杆外。而且,她連出聲喊救命的機會都沒有,便就這麼落了下去。

  「芙萊啊——!」凱兒率先破除呆滯狀態並衝了過來,只可惜她還是沒能趕上。即使全力伸手出去,以凱兒的手臂依然難以構到芙萊。一切都是如此無能為力,凱兒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芙萊靜靜落下。

  說時遲那時快,一道身影從凱兒旁竄了出去,身形迅速,且毫不猶豫。

  夫雷克.翁,二話不說便跳出欄杆外,一把抱住了正在落下的芙萊。

  「你……為什麼……」

  夫雷克不語,但表情說明了一切。在那厭惡中,還隱隱藏了一道不忍與悲痛。芙萊不了解夫雷克的過去,但對於他當下的所作所為的確感到訝異。更對於夫雷克有這樣的表情感到訝異。

  一切還沒結束,兩人還是持續墜落。學校一共有二十層樓高,從那樣的高度摔下去自然會成為肉醬。但芙萊連叫都沒叫,一點驚慌的神情都沒有,反而帶著極為期待的表情看著夫雷克。就像是有什麼註定的奇蹟會發生一樣。

  夫雷克聳聳肩。

  陣陣強風襲來,像是在捧著兩人似的,圍繞在他們身邊。夫雷克的制服內登時綻放出強光,特別是雙肩的部分更為刺目耀眼。但芙萊沒有因此閉眼,就算要把眼皮強行撐開才能看見,她也要把這歷史性的一刻狠狠刻在腦海上。

  強光漸漸崩落,化為一片片白且透明的羽毛,如雪片般紛紛飄去。眨眼間,兩片羽翼就在夫雷克的雙肩猛然展開。

  比人身長還要大上三倍的羽翼輕輕拍動著,抖落一片片幾近透明的羽毛與光輝。這是芙萊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下觀察翼人的翅膀,其恢弘壯麗的程度遠遠超出想像,令她不禁直發出讚嘆聲。

  兩人下墜的速度漸漸變慢,接著便換成輕飄下降。兩人緊緊抱在一起,誰都沒有說話。風在一旁微微吹著,彷彿在竊竊私語著幸福二字,就連雙翼發出的光芒都像春天的陽光那般溫暖。抓到了,芙萊在心中對自己說著。

  ——抓到翼人了!

  芙萊的微笑的嘴角就跟新月一樣誇張。但她卻不知道,在她腦袋上方的夫雷克,此時臉上正籠罩著愁雲滿霧。

  像是在擔心什麼東西一樣,夫雷克的眉頭緊鎖,雙眼中也滿是懼色,就連緊抿著的嘴唇也不見血色,且微微顫抖。一直到夫雷克的身體也開始發起抖時,芙萊這才注意到一切的不對勁。

  「夫雷克,怎麼了嗎?」芙萊探頭問道,可是夫雷克就跟平常一樣,沒有回答半句話。

  「你的心臟跳得很快,而且還全身發抖……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嗎?還是說,這樣抱著,你會害羞?」芙萊調皮的問,只是夫雷克依然沒有答腔。

  也罷,既然夫雷克什麼也不說,應該是沒有問題吧?芙萊繼續把頭窩在夫雷克的胸前,享受這種一輩子可能就這麼一次的驚艷。只不過,當她的頭一靠上去,芙萊便發現夫雷克的心跳又更快了,且全身抖得更厲害。一定有問題。

  過沒多久,夫雷克終於說話了。但,他並不是對著芙萊。

  「……對不起……」

  就像中邪一樣,夫雷克的雙眼圓睜、滿是受到驚嚇,他整個人好像瞬間蒼老了十幾歲,口中不斷喃喃自語同樣的三個字——對不起。

  就在離地面上空幾公尺的地方,夫雷克最後就連降落都難以控制,整個人開始弓起身軀,打算把自己藏起來似的。芙萊只能一邊呼喊夫雷克的名字,一邊更用力抓著夫雷克,以免自己先落到地面。但無論服來怎麼喊叫,夫雷克只會陷入更為歇斯底里的懊悔狀態。

  緊接著,只看夫雷克發出無聲的尖叫,然後,一切就像靜止了一般。

  數條藍色的光絲從翅膀的根部竄出,緊緊縛住雙翼,令其動彈不得。隨著夫雷克越張大的嘴巴,藍絲纏得更緊,且仔細一看,那些藍絲其實是發出藍光的帶刺藤蔓。

  藤蔓越纏越緊,兩人失速墜落的速度也就跟著愈來愈快。芙萊趕忙爬上去想替夫雷克解開,但不管花多少力氣,她就是沒有辦法阻止藤蔓長出與纏緊的速度,甚至連自己也都跟著受到牽連,被藤蔓的刺給弄得滿手是傷。理所當然,藤蔓也早就弄傷了夫雷克的雙翼,只看藤蔓纏著的地方不停滲出鮮紅色的血絲,逐漸將原來純白的羽翼染出雜亂的紅斑。

  「喂!醒醒啊!夫雷克!你要為剛剛的事情道歉可以,但能不能先讓我們安全下去再說啊!」芙萊急切的喊著,不過夫雷克仍舊是同樣的模樣。他蜷縮著,兩片羽翼動彈不得,且不斷的道歉、道歉、再道歉。

  「可惡,到底怎麼回事啊?還有這些藤蔓……怎麼弄也弄不——開!」發生了什麼事,芙萊也說不上來,但藤蔓總算被她扯斷一根。雖然後面還有約莫數百條的藤蔓正等著她,且還在持續增加。

  然而,就在這時候,新的麻煩出現了。

  被芙萊扯斷的藤蔓似乎擁有自己的意識,它們開始順著芙萊的雙手纏了上去。夫雷克還在喪心病般的道歉,自己又被莫名其妙的藤蔓纏上——重點是,他們兩人甚至還在不斷往下墜落!一切根本是糟糕到極點!

  就在芙萊大聲尖叫的同時,纏上芙萊雙手的藤蔓此時緊縛了起來,上頭的利刺毫不留情陷入她的皮膚,洴流出點點血絲。

  芙萊忽然啞了嗓子。

  龐大的意識群湧進腦海中,完全沒有過問芙萊的意願,它們就那麼自然的強行闖入,令她頭痛欲裂到放聲尖叫,但自己卻什麼聲音也聽不到,無論如何呼救,芙萊都無法阻止一切。漸漸的,一段非視野所見的影像浮現到她眼前,那是支離破碎的黑暗,雜亂無章的攤灑在面前。

  黑暗分拆、重組、排列出各種未曾見過的畫面,芙萊現在也無法思考自己看到了什麼,因為流入的意識與盛冒的劇痛都未曾停止過。慢慢的,就連雙耳都能開始聽到聲音,但她聽不到自己的尖叫聲,反而是類似雜訊的滋滋聲,且越來越大,直到佔住了她全部的聽覺為止。那種聲音就算摀起耳朵也不會減弱半分!

  芙萊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,就算現在沒有,再多待個三分鐘遲早也會。

  在她瀕臨崩潰的極限時,一切赫然平靜下來。芙萊發現自己身在一處不知名的漆黑中,沒有雜音、沒有失速感、就連夫雷克也跟著不見了。她可以感覺到雙腳踩踏在厚實的平地上,只是這裡絕對不是校園中的任何一角……那麼,這裡是哪裡?

  「……我是死了嗎?」芙萊害怕的問道,只不過沒有人回答。在這片黑暗中,只有她自己一人,連點回音都沒有。

  墨黑色的空間沒有任何實體目標,甚至半點微風都感受不到。芙萊漫無目的的走著,並不時呼喊著自己熟識的名字。可是,沒有任何人、任何回答。

  這裡半點東西都沒有。

  她不會冷,但芙萊的全身卻不斷發抖,包圍自己的強烈孤寂不減反增。芙萊強忍住快要掉下的淚水,擦去它們,迫使自己的腳步更為堅定。自己不能就這麼停下。

  似乎是知道了芙萊的堅強,在遙遠的彼方突然有了亮點。芙萊為之雀躍,因為黑暗中的亮光大都代表著出口。加快腳步,她筆直的朝著亮點前進。身邊的黑暗逐漸淡化、退後,慢慢被白光取代。幾分鐘之後,芙萊已經沐浴於白光之中。

  可是,仍然什麼都沒有。

  「怎麼會……」

  剎那間,更為耀眼的強光閃過芙萊眼前,她能確實感覺到一股熱浪呼嘯而過。等到她能再度看清景物時,一切又變得截然不同。

  深紫色的晚霞蓋滿整片山谷,羊腸小道上被拉長的影子也緩緩融為一體。幾陣略涼的晚風吹過,芙萊不禁為此打了個噴嚏。

  此時,她位於一處完全沒見過的山谷上。

  遠方一處處瘦尖的高山黑影環繞,朦朧中成為紫色畫布上最為深黑的漸層。自己正站在一條窄到只足夠一人通過的小路上,因為兩邊的艷紅草叢足足是成人的兩倍高。

  「……夕陽草?我記得這是只有在空谷才……」芙萊猛然醒悟。她快步爬上面前的一顆大石,環顧四周——這下,她更加確定了。

  那是跟翼之傳上一模一樣的景色。環繞的高山、兩邊長滿夕陽草的小徑、還有比草更為高大的奇岩怪石,這些類似的插圖穿插在翼之傳中,芙萊對此再熟悉不過。而且最好的證據,就是天上一排排飛來竄去的翼人!

  但為什麼自己會到這裡來?芙萊已經不想思考這種她壓根不知道的問題,現在的她只想好好把握機會,將空谷徹底逛過一遍!芙萊已經計劃好了,先找戶人家借住並變成好友,然後……一個身影吸引了芙萊。

  小徑的盡頭便是斷崖,其上長著一棵參天巨樹,讓人不免懷疑斷崖到底是如何支撐著這棵樹的。不過比起那個,樹下的身影還顯得重要許多。

  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錯綜盤結的樹根中,假使沒有細心去看的話,也許還會有人認為是什麼古怪的香菇吧?芙萊慢慢靠了過去,她沒有出聲,只是躡手躡腳的爬上樹根,然後坐在一旁。

  那是一名正在啜泣的小男孩。

  小男孩長得相當瘦小,細軟的黑髮及肩且陣陣飄逸。他把頭埋入緊抱的雙膝中,不時從裡頭傳出輕柔的哭泣聲。會是迷路的小孩嗎?芙萊看了一下周圍,方原數尺外沒有其他人影。

  「嗯……請問怎麼了嗎?」芙萊出聲問道,但男孩並沒有任何反應。

  「是迷路了?還是身體不舒服?如果你一直都不說話,姊姊也沒辦法幫你解決問題的喔?」

  男孩仍舊半個字都不說。

  這種反應讓她想起了夫雷克,那個像木頭一樣的臭傢伙。但現在對方只是一個小孩子而已,站起來大概也不到芙萊的腰吧?沒辦法,既然他一直不說話,自己也只能陪在那勸他說話為止了。

  當芙萊還想要開口詢問時,男孩開始有了些動作。他的聲音很輕、很細,不像普通男孩那般有活力的嗓音,反而嬌滴滴得像個女孩子一樣。

  「……對不起……」男孩說出來的第一句話,便是道歉。芙萊搖搖頭,揮手回道:

  「不用跟我說對不起,只要跟我說說你碰上什麼困難就好啦!」

  「……對不起……對不起……米斯德克……對不起……」原來那道歉並不是對芙萊說的。

  而在芙萊開口準備小小教訓一下男孩時,對方忽然抬起頭來。他直視著前方,滿是灰塵的可愛臉蛋已經被淚水弄出了兩道泥水痕。

  男孩如寶石藍般的雙眼轉著淚水,眼淚如潰堤般源源不絕的流下。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才讓他傷心成這樣?芙萊不懂,只因為男孩什麼也沒說,只是不斷重複的道歉、道歉、再道歉……道歉?

  為什麼?這名男孩會讓芙萊覺得那麼像是——夫雷克.翁?

  「對不起,米斯德克……都是我……都是我害了你……」男孩哽咽道,淚水愈流,雙眼就越空洞得讓人背脊發寒。

  「對不起,都是我害死了你……」

  這話一出,芙萊頓時僵原地。

  就在她想問些甚麼時,男孩的身影瞬間自她面前遠離……不,應該說整個視野中的景物從她身邊迅速遠離,像是把她從一段影片給強行拉了出來一樣。

  芙萊再度回到黑暗之中,但這次沒有立足之地,整個人不斷向更深淵處墜落,。她大聲叫喊,可是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,耳朵中只有強風颼颼吹過的駭人聲響。

  很快的,黑暗不只是周圍的裝飾品,成為具像化的強風實體。它開始從芙萊的腳踝捲了上來,像某種生物般開始往上纏去。很快的,黑暗將芙萊層層包裹住,她一時覺得呼吸困難。

  這股黑暗不僅限制了芙萊的行動,更在她面前穿插出許多零碎的話面。耳朵中聽到的也不再只是風聲,漸漸能聽到一些笑聲、叫喊——還有重物落地的沉重聲響。

  她看到了方才的男孩,愉悅的笑容跟剛剛簡直判諾兩人。而在他的身邊有另一名男孩,淡綠色的短髮配上黝黑皮膚,與黑髮男孩相比,這名男孩就顯得外向許多。他們倆勾肩搭背、放聲大笑,看樣子應該是對極為要好的朋友。

  然而,接下來的畫面卻讓芙萊難以繼續看下去。

  雖然只是零碎且快速的片段,但她看到綠髮男孩從高空失速墜落的瞬間過程、黑髮男孩的大聲呼救。

  ——當然,就連落地的那一瞬間也是。

  一片血紅濺上芙萊的視線,鼻腔中似乎聞得到一些腥臭,就連舌頭彷彿都能嚐到那鮮紅色的鐵鏽味。芙萊想要閉上眼睛,不願再看下去。但這些畫面還是強行進入她的視覺中,無論睜眼還是閉眼,芙萊都非看不可,直到最後。

  最後的最後,夕陽、紫霞、以及巨樹下蜷縮的一朵小香菇。

  不斷重複訴說的對不起、不斷重複體驗的心靈罪惡。

  道歉的話語就像詛咒、懊悔的心則像枷鎖。雖說自己只是一名局外人,但男孩的心情與感受卻是如此讓人感同身受。芙萊的眼眶也開始紅了,好像自己就是那名男孩、好像男孩的罪就是自己的罪。

  芙萊放聲尖叫,即使自己聽不到,她還是張大嘴,想把喉嚨裡的懺悔全部高喊出來。

  接著,強光忽然綻放。

  ——奪目耀眼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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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鐘鳴.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