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妳是誰？」
聲音又問了一次，聽起來很不耐煩似的；我慢慢轉頭，有一個人站在房間門口……他？
「不說就算了，反正也沒什麼意義。」
當我回過神來，才發現這房間的布置，就和客廳沒有兩樣——貼滿牆壁的便條紙，課本、講義、考卷等雜七雜八的東西堆疊成數座小山，就連床鋪上也都是！還積著厚厚的一層灰……他都不睡在床上嗎？
雖然幾天不見，但他依然沒變；身型瘦弱、亂髮、滿臉青春痘……只是臉色看起來更糟而已。
對，他就是五樓的住戶，那個重考生。
我怎麼會從他房間的衣櫃跌出來？為什麼又回不去？為什麼他就像是第一次看見我一樣？這一切的一切混亂到讓我難以理解！這到底怎麼回事？誰能告訴我——！
「……妳也是嗎？」他問，可是他在問什麼？什麼叫做「妳也是嗎？」
一時之間，我根本無法領會他所說的話，我甚至不想去理會他說的話！我要找回偉望，我不想在這邊浪費時間！
我馬上起身想要出去，直接推開他的肩膀就要走出去；我不曉得為什麼會有這種勇氣，推開男生的肩膀……
……我後悔了，我不該這麼做的。
「你……這是……」說話開始結巴，沒想到我竟然會看到……看到這種事情！
一把生鏽的菜刀，橫著插在他的腹部側邊……奇怪的是，菜刀就像插再人偶身上一樣，沒有流下半滴的血！
難道……他也和那些怪物一樣……？
「走開……不要靠近我……」這幕景象讓我再度腿軟……之前偉望在我的身邊會讓我稍稍的安心，可是現在沒有他……我該怎麼做？
「喔……妳說這個啊？妳不也是這樣嗎？」
他在說什麼？他到底在說什麼？
他將菜刀拔出，切口並不像正常人一樣噴出血……只噴出一團灰？他……他到底是什麼東西……？
「原本想像電視裡面的武士一樣……切腹似乎是件比較光榮的死法，可不是嗎？誰知道……」他用菜刀，把刀口貼著脖子……慢慢割進去……
「只會痛而已，久了就習慣了……妳說我到底是怎麼了？」刀口一個轉向，脖子上隨即剜出一塊肉！
「就像是石膏一樣……又乾又碎……」把剜出的肉，用力搓揉……接著就變成細小的碎塊……我是在作夢嗎？這是夢吧？
人類是不可能有這種樣子的！
「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——！」我一邊尖叫，一邊逃離他！驅使我逃跑的不是自己的想法，而是最單純的恐懼！
「怪怪……有必要嚇成這樣嗎……？」看看自己，傷口不再疼痛，就只是麻麻的而已……赫然間，他哭了起來……？
「……我不想變成這樣……我是死了嗎？死了嗎、死了嗎、死了嗎！」發狂得揮著刀！這是第一次這麼渴望自己流血，血液的存在代表著生命的存在！
但，他並沒有達到自己的願望。
黑紅色的碎塊掉落在地面上，這是肉？還是早已凝固的血液？
◆ ◆
樓梯間的燈好像又壞了……才剛跑出大門沒有幾步，原本疾速的步伐，漸漸轉為踉蹌……撲倒在地上。
我哭著，不是那種心碎的哀傷；而是瘋狂、歇斯底里的嚎啕大哭！為什麼我會遇到這些事情？為什麼就是我！
先是牆壁上奇怪的嘴巴！樓梯裡成群的人頭！莫名其妙的走廊、監獄！沒有臉的怪物！先是正豪從我們眼前被架走，接著他就腦袋開洞！然後是偉望，為了保護我而沒了右手，接下來就在我的面前被槍打到……我甚至無法陪在他的身旁！我好沒用好沒用好沒用——！
縮在牆壁的一角，我想著，開怎麼辦？
牆面永遠都是這麼的冰冷，隱約透出幾分寒氣……這樣正常嗎？樓梯間明明沒有窗戶，卻永遠都會有風在這裡面晃盪……這樣正常嗎？
……為什麼，我都沒有發現？
望著彼端的黑暗……只是片黑暗而已，卻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裡面扭動著……這裡究竟是怎麼回事？
『還剩下一個……』
聲音，有如砂紙摩擦的沙沙聲，令人頭皮發麻，隨著寒風，傳進我的耳中……
還沒結束嗎？這些東西還沒結束嗎！
大樓一個輕微的晃動，像是一個短促的深呼吸……又是它們……？
原本熄了的燈泡亮起，卻是那種不安定的閃爍……這讓我可以很清楚的看見，牆上，一個個黑綠色、像是人臉一樣的拓印……
破牆而出！
發出沙啞的尖叫，人頭們一個個扭曲著臉孔，張開大嘴，不僅僅是咆哮……更露出了它們的兩排黃色尖牙！
該任它們宰割嗎？但我又能做什麼？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而已……能做什麼……？
活下去。
這似乎，是我最後能做的了……
「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——！」我吶喊！這不單是壯膽，更是我想活下去的咆哮！我不能就這麼讓偉望白白的救我……我也要救我自己！
雙腿又有了力氣，首先對第一個人頭就是一踢！只看他一陣悲鳴……縮回了地上？看來反抗是有用的！
對著腳下的人頭們又踢又踹，更要提防長在兩邊和上方的人頭們！它們嗤牙裂嘴的舉動已經不讓我害怕，而讓我對它們產生極度的厭惡！
每轉過一個樓梯口，我的信心就更加堅定，現在看看它們，不過是群可笑的人頭罷了！哪來什麼威脅可言？它們甚至連脖子都嫌短！
五樓…..四樓……三樓…..二樓……嚇！
『嘰噫噫噫——！』刺耳的尖叫聲從左方衝出！我反射性的向右閃躲，但是衝出的臉孔卻讓我差點摔下樓梯！
小誠，原本白白淨淨的小男孩，臉龐變成了黑青色、帶著滿臉的黑絲，眼窩就像是無底洞一樣黑暗，卻流出黑紅色的血淚……他也是一樣的嗎……？
對於這個小男孩，雖然只有一面之緣，但他好像沒有害過我……悲憫的眼神看著他，我不打算攻擊，只打算閃躲……靜悄悄的閃躲……
嘰……嘰……
大門開著，被風吹得一晃一晃的……只要走下這個樓梯，打開大門跑出去……就沒事了！立刻動身，跳下樓梯、抓住門把、拉開……
『巧……關巧……』
……什麼？這聲音好耳熟……偉望！他還活著？
我轉頭尋找聲音的來源，從一扇半開的鐵門中，偉望痛苦的看著我……趴在地上，想要過來我這裡一樣……瞬間沒入黑暗！黑暗中有什麼東西，輕易的將偉望給拉了進去！
一樓，這個房間好像是老趙住的……鐵門後面只洩出黑暗而已，我該進去嗎……？
不過，偉望他還活著……他為了保護我，幫我幫到連命都不要了……我說什麼也不能拋下他……對吧？當然要立刻衝進去！對！要走，就要一起走！
才拉開門，鬼群咆哮之聲就像是強風一樣襲來……我真的該進去嗎？笨蛋！剛剛才下定了決心啊！不能就這麼被擊倒！
偉望當初救我的時候有過一絲的猶豫嗎？沒有！對，沒有……這裡面到底有什麼……？管他的！
很暗，電源開關在哪……看來是不用了；像是有人惡作劇似的，頭上的燈泡一個個亮起，卻仍是這樣昏黃……啊……
客廳裡，簡陋到令人不敢置信，一個木桌，一個木椅，就什麼也沒了……諷刺的是，客廳的正中央，兩個人躺在那……當然是偉望，和正豪。
「阿望……！」我趕忙跑過去……胸前的血跡已將純白的襯衫染成了暗紅色，偉望不斷的吐著大氣，似乎快要絕氣一般……我不要！
我馬上將他撐起來，我不要他死，好不容易見到他……我絕對不會讓他死！
「巧……快逃……」偉望不斷的說著，可是我做不到，我不能把他丟下來，要走，就要一起走！我說過了！
『浪費力氣……反正你們一個也逃不走……』說完，又是一陣無情的嘲笑……
這是怎麼著？我聽到這聲音不再害怕了……憤怒掩蓋我的害怕，我挺起偉望，繼續往出口走去……完全不理會！
「沒聽到我說的話嗎？」
赫然出現在我的面前！老趙瞪大了眼，眼球就像是要從眼窩中滾出來一樣……真叫人噁心！
「……滾開！」大喝，老趙卻無動於衷。
「原本想說讓你們見最後一面，卻不懂得感激啊……那就等到化成同類再說吧！」老趙露出輕鬆的微笑，一個彈指……不！
地板下突然伸出數十隻手臂，每個都是那樣纖細、慘白且滿是黑筋；這還不打緊，然而，它們卻把偉望給往下拉！
我死命拉住偉望，天曉得他會被拉到哪去！所以一定要拉住……拉回來……！
「……巧，放棄吧……」
「偉望……？」我驚訝的看著他……他竟然叫我放棄？
「丟下我……快逃……」他眨眨眼，我知道這個意思；從以前到現在，每當他想徵求我的同意，就會像小孩一樣……對我眨眨眼……這個笨蛋！
「我不會這麼做的！你最了解我的脾氣……我討厭一個人！我討厭你就這樣把我丟下！」對，我很自私，我不單是想要一個人活命，我更希望全部一起活下去！
「……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……」手臂激烈的拉扯，偉望的左手甚至發出骨頭的格格作響…….！
「這是我要說的話！」我又哭了……今天大概是我一生中哭過最多次的一天了……我好想把偉望救走，我不希望他就這麼被奪走……！
現實仍是殘酷的，我的力量不足是事實……偉望慢慢的，慢慢的被拉走……
「巧，對不起……」
「別害我分心！」
就在我還在奮力拉扯時，我這才知道，為什麼偉望要和我道歉了……這個大笨蛋！
偉望用他僅剩的力氣掙脫！但他並不是掙脫那群只有手的傢伙，而是掙脫我！
「對不起……但是只有這個方法……」偉望整個身體已經完全被手臂架住，根本就是動彈不得……我也驚訝的動彈不得了！偉望他人竟然被手往地板拉下去！
「巧，我愛妳。」沒入地面……我又再一次的，失去他？
「阿望！阿望——！」我捶打地板，恨不得將地磚整個翻過來！
為什麼我就是這麼沒用？好不容易，才有機會一起逃出去……為什麼又是這種結果？
「別傷心啦，過不久你們又會見面了。」老趙一付事不關己的模樣，輕彈肩膀上的灰塵……
磅！
我直接掄起一旁的木椅，就是往他身上砸！拼命砸！拼命砸！拼命的砸！都是他都是他都是他──！
等我醒過來時，木椅已經被我打成了木條；其餘的碎片漂浮在血泊上，有如小木筏；不止地上灑濺蓄流的血池，就連我的身上也出現大小不一的血滴；再看看倒在地上，被我打到不成人型的老……這不是老趙……？
躺在地上的，是一具女體；裸身，全身上下都是流出的鮮血、乾掉的紅黑血塊、還有血漬中透出來的瘀青，除了我打的傷痕，還有類似尖銳物體穿插過的痕跡……
我不敢去相信，但那長到脖子，尾端微捲的頭髮，很像一位我所熟識的朋友……真的事她嗎？拜託……告訴我……一切都只是個玩笑……拜託……
我慢慢把她翻過身，用袖子將臉上的髒血擦掉……拜託……不要是她……不要……
劉怡芳。
「啊啊……小芳……小芳啊……對不起……我、我……啊啊啊啊啊啊——！」
我做了什麼？我到底做了什麼？我剛剛竟然……竟然親手打死了我最好的朋友……？這是夢對不對？對不對？小芳，說話啊……說妳是開玩笑的……大家……醒來啊……這是開玩笑的……開玩笑的……不是嗎……？
怡芳的眼睛是半張開的，而且臉上的表情，是一種害怕、不可置信的表情……是因為看到打她的人是我嗎？是這樣嗎？
「唉……妳就不要太責怪自己了，都是遲早的啊……不過這小姐也真可憐，她是最痛苦的一個吧？」老趙還順便擺出一個很哀傷的表情……他是在嘲笑我嗎？
別給我表現那種虛偽的表情！一切都是你！都是你——！
「……為什麼要這麼做？」我拿起血染了半根的木條，逼問著。
「姆……人老了，總是會想找些事情做吧？當然，他們也一樣。」
「他們……？是那群怪物嗎？你們也曾經是人啊！竟然做的出這麼殘忍的事情！」
「對……我們也曾經是人……」老趙聳聳肩，地板突然浮出一根煙管，老趙順手拿起來……連火都不用點，就開始抽了。
「可是，妳又知道我們現在是什麼嗎？是和人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啊……」嘆口氣，吐出的煙竟然是墨綠色，我完全不想知道那成分究竟是什麼。
「怎麼不一樣？是因為只剩下嘴嗎？頭嗎？手嗎？還是空有身體而沒有臉啊！」木條失速一橫，狠狠的往老趙身上一揮……只揮到煙霧？
「不要失去理性……我們就是因為這樣，死後才會累積這麼多的冤氣……就變成妳現在看到的樣子了……」出現在我後方，繼續隨性的抽著煙管。
「什麼樣子？我看你們只變得像怪物一樣！」
「地縛靈，就是這個樣子。」綠煙在我面前飄動一會兒，然後消失……地縛靈？
「這條丁字路口從日據時代就在這裡了，我這老頭則是第一個死者……嘿，妳可知道被牛車這麼一撞就變成這樣了？」老趙笑道，就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一樣。
「然後前前後後也死了不少的人，日本兵啊、台灣人啊……然而這丁字路口還是在，冤氣比較輕的都被牛頭馬面接走了，冤氣比較重的就扎根在這，想被抓都沒辦法喔……不過……」又是一口，這次成了一個個綠色的煙圈，然後又消失不見。
「能保有自己的意識，算是很幸運的了……妳也看到那些身穿軍服的死人吧？被炸死的，連死前的意識都是一片模糊，只能重複同樣的事情……或許這樣比較幸運？至少他們有事可做……而我們卻非常無聊，想找事情做，尤其是我……」
那又怎麼樣？那又怎麼樣！這關我什麼事情啊！
又是一揮！但是每次，都只是揮到一團綠煙……？
「關小姐，妳是不是有點過頭了？」老趙斜眼撇像我，像看到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孩一樣……他的嘴角甚至微微上揚！根本就是瞧不起我！
木條再次從空中失速墜落！
坑……！
一個悶聲，從木條的彼，端震動到我的雙手，傳到，我的耳朵裡……打到了嗎？這是打到了吧……？我終於……終於……
「很痛耶……」
像是抱怨的聲音，然而，這並不是老趙的嗓音……我看著被我打到的那人，從太陽穴綻放出的裂痕，慢慢擴散，還有一塊塊的小碎片剝落開來……那個人……那個人不是……
正豪嗎……？
「怎麼……怎麼……」我倒退幾步，木條早已脫離我的束縛，不知道滾到哪去了；這不是我害怕的，我害怕的是……為什麼正豪活過來了……？我應該高興嗎……？
應該是不可能的……因為，在正豪的腦門中央……那個小孔還在，上次淌流出來的紅色鮮血……已經變成了一條深黑色的痕跡……
「巧，妳在害怕什麼？我們……不是最好的朋友嗎？」正豪露出燦爛的微笑……但對我來說，那是詭異的……是一種詭異、瘋狂的笑容……
張望四方，老趙已經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……？那我該……該立刻跑走嗎……？或許還有溝通這條途徑……
「當地縛靈不會怎麼樣的……慘死在這邊，冤氣固然重到成為地縛靈吧？不過，我們幾個朋友還是在啊……」
不對！這不是原來的正豪！他已經被控制住了嗎？還是這真的是他的心願？
現在只有一個選擇了……快跑！跑離這裡……這……？
「巧……剛剛真的好痛喔……」
有人抓著我的腳踝……那聲音是個女生，一個很耳熟的聲音……不會吧？不會真的是她吧？我轉頭看個究竟……怡芳，她抓住我的腳踝，一樣對我微笑……是和正豪差不多的笑容！
她原本滿身的血，現在變成了黑紅色的色塊互相交疊……身上和剛剛一樣，滿是一個個的洞……也有……被我打到完全變形的四肢……
「呀啊……啊啊啊……」怡芳的手越抓越緊，恨不得將我的腳踝捏碎一樣……我馬上掙脫開來！她……她緩慢的爬過來，又想再一次的抓住我！
逃走吧！逃走吧！逃走吧——！我擺脫怡芳、繞過正豪……那門還是開著的！只要推開它……就能……
嘰……
門……自己打開了……？
緩緩打開的門，從門外照射進來的光……有人站在門口，會是誰……？
「巧……」
我已經不知道倒抽了幾口氣，心臟跳動激烈，就像是要自己爆開來一般！那聲音，那樣耳熟的聲音！我不知道聽過那千言萬語，他帶給我的感覺永遠都是這麼的單純；甚至於單純的感性，都曾讓我雀躍不已……但是這次不同了……
他帶給我的，卻是單純的恐懼……
從那聲音中，我再也聽不到一絲溫柔，只有微微的顫抖，以及不明的興奮；他的眼神也不再是那樣，閃爍著光芒……我只有看到空洞的眼窩中，透出一點點異樣的微光；我甚至再也無法從他的臉龐，感覺出從前的快樂……他現在帶給我的，除了殘缺的右手、胸膛上那一大片黑紅色的血漬……就只剩下無盡的恐懼……
「巧，我們不用再逃了……就一起在這生活吧？也是一樣的……」他微笑，一樣，是那詭譎不已的微笑……不久前，他還要我自己逃跑……可是我都沒有聽……
梁偉望，現在的他，已經不同了……
原本希望我活下去的至愛，現在卻張開雙手，想要緊緊抓住我一般……不要，我還不想死……不要……
他們三人……越來越近……越來越近……最後，偉望的臉，那滿是血痕的臉，緊靠在我的面前……
「不要——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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